四十, 四十一, 四十二……深灰色的台阶,厚重地盘旋向上。两边墙壁上烧着蜡烛, 不是蜂蜡, 是最近才被开发出来的石蜡烛, 明亮无味不说,还比蜂蜡要便宜。……四十八, 四十九,五十。

从地面到角楼的高台, 也不过五十层阶梯。

眼前豁然开朗, 是被白雪覆盖的学宫青瓦, 在脚下一路铺展开去。更远方, 是街道、城墙与护城河。

刘协揉了揉左眼, 不小心揉到了太阳穴上的天花痘疤,粗糙的手感是那样清晰。他吃吃地笑起来。

角楼下有人声, 越来越多。有人在喊他,有人在哭,有人在哀求。但刘协什么都没听见。总归是没有去年那般多的,他想, 来拜年的使者总归是没有去年年底那般多的。

即便那时候他才刚刚结束流亡生涯, 也是有些许诸侯买账的;如今, 只怕是看笑话的人更多。

刘协一拳砸在栏杆上,手指上的皮破了,猩红的液体滴在积雪上, 仿佛发出“滋滋”的声音。他的内心从没有这么滚烫过,也从没有这么清醒过。

刘协翻出了栏杆。

再往前一步,就是生死边缘。

底下一片惊呼声。开始有人磕头,有人砸塔楼的大门,还有往他脚下死命堆积雪扔被褥的。

刘协笑了笑,他耳中嗡嗡响,其实什么喊话都听不进去。但他不用看也知道,跪得真心实意的是杨彪,砸门的是董承,推雪积被褥的是曹生。

只有曹子,会考虑最坏的结局,然后把下限填高。

人越来越多。一侧墙内是贵人,一侧墙外是百姓。乌泱泱的两大片。

“陛下,三思啊。”

“陛下,请不要抛弃我们啊。”

“陛下,陛下……”

刘协看了眼灰色的天空,眼前仿佛糊了一层白翳,大约是又开始下雪了。

“汉室倾没——”他声嘶力竭地喊,男童尚且没有变声的音色在极端情绪下是如此尖利,几乎刺穿人的耳膜,“朕与兄长皆为袁氏所害——此亡国灭家仇——今与天下人约,”

“灭袁氏者王之。”

“灭袁氏者王之!”

“灭袁氏者,王之——”

随着最后一声破音,小小的身影从高台上一跃而下,仿佛扑向故乡的飞鸟。

“阿协——”

然而因为那紧急推起来的雪堆和被褥的缘故,刘协没能死成。三天后,还能在榻上苟延残喘。

他不肯吃东西,但架不住有人拿糖水参汤往他嘴里灌。

“你放我走吧。”威严繁华的寝宫深处,男孩在重伤高热中喃喃地说。

“陛下会好起来的。”那人说。

“你放我走吧,阿母。”

按在榻边的那只手猛烈颤抖起来。 “阿协,容貌算什么呢。哪怕不当皇帝,过普通人的日子……我能护住你……好死不如赖活着。”

“我能做的,都做了。现在走了,还能给四百年大汉留点尊严。世人能记住我的不易,而不是天长日久后,丑陋的样子。你就放我去吧。”

一阵长久的沉默。

“好。”

191年冬十二月,汉怀帝刘协自戕于许,年仅十一岁。

曹操赶到许县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一,头七都过了。一群惶惶没了主心骨的大臣,和一座惶惶失了生气的城市。

见到曹操的时候,就连杨彪的忍不住红了眼眶。“孟德……”

“先容我祭拜陛下吧。”

“好,”杨彪抹了把眼泪,“来。”

梅冰阁中一片素裹,比外面的雪地还要惨淡。宦官呜呜的哭声,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死亡气息,压得人透不过气来。

曹操披麻戴孝,祭过一回,安抚了百官。又披白甲,带军队巡视城郊。忙完一天,他才回过神来:“阿生呢?”

许县本地的官员回禀:“自汉帝去后,仲华公就闭门不出,茶饭不思,已有十日了。”

曹操沉默了一会儿:“既如此,我过两日再去请她。”

刘协死在许县,曹操自然是气的。小皇帝握手里刚一年,大义名分还没发挥作用呢,就又要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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